除了长福。他就跪在皇帝脚边一些,衣袖起落之间,隐约能看见皇帝的手一直按在肚子上。他又急又怕,却什麽也做不得,连起身搀扶皇帝也於礼不合,必定引来众人怀疑。
夏侯桀跪在皇帝身后不远,也有些怀疑。他的目力可百步穿杨,自然看出皇帝在颤抖,虽然极细微,但从袍服的下摆和衣袖的拂动就能清楚看出来。而且潇潇雨声里,他甚至听出了一两声压抑的喘息,抑或呻吟――
长孙预岂止是呻吟,若非这样的场合,他几乎要痛嚎了。孩子在他腹中,上跳下窜,一时坠得他不得不死死托著腹底,而孩子似乎就要扯开肚子落在他手里,一时又顶得他心口绞痛,晕眩欲呕,只怕呕出来便是烂碎的心,一时又横过来左右翻滚。长孙预开始还照王淮说的,摩挲著圈揉著,待到后来,却是完全吃不住了,只死死攥著腹上的衣袍。唇早已咬破,血混著汗咽进肚子里去。
他已经渐渐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。眼前的长陵不断延展延展,黑沈沈地将他吞噬。
礼官又唱了一声。皇帝仍是一动不动。
夏侯桀神色愈发森寒。
长福不得已,连连以头点地,最后重重磕在皇帝靴面上。
所有人都看到长孙预的身体剧烈地抖了抖,然后缓缓往前挪了一步,等了许久,又挪了一步,再等更久,终於再挪了一小步,勉强到了金丝楠木棺椁三步前。
礼官到他身前,惊异於皇帝惨白的脸色。但皇帝的眼神仍很平淡从容,透著帝王的威严,他只匆匆掠了一眼,就赶忙垂下头去,将斟满延龄草汁的青铜盏呈到皇帝面前。
延龄草,虽名延龄,却是离别之草,只生於坟茔之地。央国百姓从祖辈坟头采集而来,捣碎成汁,淋於棺椁之上,冀望先祖的魂灵引导后人归於幽冥。在央国,这是极慎重的礼仪,总是由尊长者来完成。
长孙预执著青铜盏,万般克制方勉强稳住手。
夏侯桀看得分明,皇帝只以左手执盏,右手却仍掩在袖下。虽然他是帝王之尊,左为尊贵,只以左手执盏也不能说不恭敬,但夏侯桀仍是怒火中烧。若非念著姐姐一番话,顾念著家里百来口人,夏侯桀险些要爬起来把皇帝推一边去。
他有什麽资格为父亲执盏?他怎麽可以?他怎麽配!
长孙预右手死死按在腹上,深深吸了口气,一扬袖,碧青的延龄草汁泼在棺椁之上。然而等不及礼官上前接盏,长孙预广袖垂落,青铜盏跌在青石上,响声沈闷。
夏侯桀瞠目欲裂。
长孙桀不必回头,也能料想到夏侯桀的神情。他心底苦笑,他实在是力不能从心――他抬手扬袖的一瞬,腹中前所未有地炸痛如死。他勉强撑住没倒下,手上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。他咬牙挨过这一轮,勉强开口道:“朕――想起――当年――掷――杯――”他终究没能说完,把痛呼声咬碎在唇齿间。
好在掷杯之事,天下皆知。当年先皇初登基,其兄长孙涉势大欲反。先皇与夏侯商议,邀得长孙涉赴宴兰台。先皇掷杯为号,夏侯领几名家将冲出,将长孙涉斩於殿前,从而保得央国免於内乱。
众人明白过来,礼官看皇帝神色有些不对,赶紧顺著皇帝的话把夏侯又颂扬了一番,终把这个疏漏漂亮地遮掩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