干燥的柴禾噼啪作响,洞里亮堂了,也看清了。地方不大,顶多能挤下他们几个。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头,硌人得很,积着厚厚的灰土和枯枝烂叶。洞壁湿漉漉的,渗着水的地方结成了奇形怪状的冰溜子,反射着跳动的火光,像洞窟的眼睛。最里面那块稍微平整点的地儿,现在躺着二嘎。
卫生员顾不上烤火,整个人几乎趴在二嘎身边。他用雪水仔仔细细地清洗孩子腿上那道冻得发紫、边缘翻着白肉的伤口——那是被弹片划的,又深又长。清洗的水混着血和脓,流到冰冷的石头上。卫生员眉头拧成了疙瘩,小心翼翼地把那点用体温捂化了一小半的草药糊糊,像抹金粉一样,一点点敷上去。药糊糊带着刺鼻的土腥味和苦涩。他用从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衬撕下的布条,一圈圈缠好,动作轻柔得生怕碰碎了这孩子。
火光照着二嘎的小脸。依旧惨白得像纸,嘴唇干裂出血口子,但奇迹般地,那点微弱的呼吸似乎真的稳了一点,胸口那点起伏,在火光下能看得更真切了。这微弱的生命迹象,成了洞里所有人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上唯一的一点支撑。
没人说话。
只有火在烧,柴禾在爆裂。偶尔有风从洞口那条细缝里挤进来,发出尖细的呜咽,但立刻就被洞里的暖意和沉默吞没了。
几个人围着火堆,姿势各异,像几块被风雪打磨过的石头。王石头抱着膝盖,下巴搁在膝盖上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跳跃的火苗,那火苗在他瞳孔里烧着,映出屯口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爆炸的碎片。他脸上的肌肉时不时抽动一下。老蔫巴缩在角落,离火堆稍远点,佝偻得更厉害了,头深深埋在臂弯里,只有肩膀偶尔难以抑制地、轻微地耸动一下,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。铁柱背靠着冰冷的石壁,一条胳膊胡乱包扎着,血渍在破布上洇开暗红的一片。他弟弟柱子紧紧挨着他,头靠在哥哥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,眼睛肿得像桃子,脸上泪痕和灰土混在一起,冻成了花脸。他大概是哭累了,也可能是被洞里的暖意催得,眼皮开始打架,但每次快要合上,身体又猛地一哆嗦惊醒,眼神里还残留着坠崖时的恐惧。
赵刚也靠着石壁坐着,离洞口最近,离火堆稍远。他没看火,也没看任何人。他的目光穿透洞口的缝隙,投向外面那片依旧混沌翻滚的风雪夜幕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像戴了一层冰壳子,只有那双眼睛,深得像两口枯井,映着火光,却烧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。他的右手,一直紧紧捂着胸口最贴身的口袋,那里硬邦邦地硌着——是那枚冰冷的“王八盒子”弹壳。左手,无意识地搭在腰间那空瘪的驳壳枪枪套上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淌,被火苗舔舐着,被洞外的风声拉扯着。
“咕噜…”
一声清晰的、不合时宜的肠鸣音,在寂静的洞里显得格外响亮,打破了那沉重的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。
是柱子。他猛地捂住肚子,脸上瞬间涨红,带着点羞愧和害怕,偷偷瞄了一眼哥哥铁柱,又迅速低下头。
这一声,像按下了某个开关。紧接着,王石头的肚子也叫了一声,声音更沉闷。老蔫巴的喉咙里也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吞咽声。饥饿,这最原始也最无法忽视的生理需求,终于从巨大的悲痛和疲惫的缝隙里钻了出来,开始噬咬他们的胃袋。
赵刚像是被那肠鸣声从遥远的思绪里拽了回来。他缓缓转过头,目光扫过众人。他看到了柱子脸上的窘迫,看到了王石头下意识按着肚子的手,看到了老蔫巴干裂起皮的嘴唇。他从怀里掏出那几块仅剩的、比石头软不了多少的杂粮饼碎块。
“分分。”他把饼块递向最近的王石头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,“省着点,慢慢嚼。”